法国经济停滞 劳动制度要负责

　　国际金融报   记者: 赵怡雯  （2014年11月03日 第21版）

　　这背后的根源在于法国劳动力市场的运行机制。高额的工资税和较高的最低工资让企业失去了雇佣新员工的动力，尤其是那些技术含量较低的工种，所以你会发现这一类工种在失业人员中占有很高的比重

　　2012年正逢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刚刚走出泥潭，一位前来法国旅游的美国人在巴黎与《国际金融报》记者闲聊时发出这样的感叹：“法国真是一个被上帝所宠爱的国家，拥有肥沃的土地、美丽的风景、宜人的天气，甚至金融危机都没能冲击到它。”

　　随后，这位幽默的美国人瞅了一眼身边喝着咖啡谈笑风生的法国人耸耸肩，酸溜溜地说，“可能正因为上帝将天平太倾向于法国了，为了公平，他在这片土地上创造了法国人。”

　　的确，在天生劳碌命的亚洲人和工作起来废寝忘食的美国人看来，法国人似乎有些“懒惰”，他们的35小时工作制简直“舒服”得无法想象。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许多法国人仍然觉得自己工作得太辛苦，巴黎街头几乎每周都能看到各种大大小小的罢工活动，颇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觉。

　　一晃两年过去了，被这位美国人视为上帝宠儿的法国似乎正在失去这份宠爱。2014年开始，一浪高过一浪针对经济滞胀的抱怨声已经把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逼到墙角。

　　民意支持率历史最低，失业率屡创新高，经济增长值徘徊在零……面对这些“罪责”，政客们需要寻找一个理由来解释，那么，谁来背这口“黑锅”呢？于是，他们将矛头最终指向了——法国人本身——你们太懒了！

　　那么，法国人到底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日前，《国际金融报》记者独家专访了法国最负盛名的高等商业管理学院——巴黎高等商学院（HEC Paris）的金融学教授Johan Hombert。作为这所拥有百年历史的商学院教授，Johan Hombert今年刚获得法国中央银行基金会评选的 “年轻经济学研究者”奖，在他看来，法国当前的劳动力市场运行机制正是阻碍经济前行最主要的“罪魁祸首”，但背后的原因却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政府需要做的改革有很多。

　　为什么不工作

　　343.25万人，当这个数字前打上“完全失业”这４个字时，便显得格外沉重。10月24日，法国劳工部统计的9月份法国完全失业人数再创新高，当这样一份刺眼的报告送入爱丽舍宫的总统办公室时，不难想象奥朗德又是双眉紧蹙。

　　根据法国劳工部统计显示，9月法国新增本土无业人口达1.92万人，环比增长0.6%，同比增长4.3%。包括不充分就业人口在内的广义失业人数也创下历史纪录，总计达到543万人（包括海外省），比8月份新增5.02万人，环比增长1.0%，同比增长5.7%。

　　按年龄区分，同期25岁以下人群失业环比增长0.7%，同比增长1.0%，25至49岁人群环比增长1.0%，同比增长5.1%，50岁以上人群环比增长1.1%，同比大幅增长11.2%。

　　Recherchez activement un employ。失业者在领取救助金时，几乎都会听到这样一句法语，意思是让你积极地去寻找工作。那么，这些失业的人真的有去寻找工作了吗？

　　10月中旬法国就业中心公布的一份数据结果令人大跌眼镜。就业中心自2013年6月以来对法国4个大区的12个服务站开展了这项调查核实工作，调查显示各大区分别有20%、38%乃至50%的失业者根本没有积极寻找工作。

　　于是，《国际金融报》便向Johan Hombert提出这样的质疑：究竟是什么让这些失业者失去再次工作的动力呢？

　　“我认为这背后的根源在于法国劳动力市场的运行机制。”Johan Hombert向记者分析，“首先，高额的工资税和较高的最低工资让企业失去了雇佣新员工的动力，尤其是那些技术含量较低的工种，所以你会发现这一类工种在失业人员中占有很高的比重。”

　　法国人的工资和中国一样也分为Salaire brut（毛工资）和Salaire net（净工资），所谓净工资是每月缴完Cotisation（分摊费用，类似中国五险一金）后的到手工资，法国人的Cotisation和工资税占到毛工资的22%—25%，而除了这些费用之外，法国企业还要为员工缴纳其毛工资50%—60%的失业金。

　　而Johan Hombert提到的法国企业另一个压力便是最低工资。目前，法国最低工资标准是每小时9.53欧元，高于美英德日等国。许多中小企业因为无力按最低工资标准支付工资，放弃雇用新的员工。

　　“这样的劳动运行机制是法国经济复苏的主要障碍。”Johan Hombert向《国际金融报》记者强调，“法国政府最首要的工作是降低最低工资水平，并降低拿最低工资员工的收入税。这样，企业才会为低技术含量的岗位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较低的收入税也将保证即便是拿最低工资也可以拿到尚可的收入。”

　　与此同时，对于法国失业者不愿积极寻找工作，Johan Hombert还给出了另外一个解释：法国的工作合同有两种，一种是CDI，也就是俗称的永久合同；另外一种是CDD，也就是短期合同，有一年两年不等期限，有些合同甚至只有几个月、几天。两种合同的待遇差别非常悬殊。法国的劳动法保护拥有永久合约的雇员，在经济环境不好的情况下，企业一般不会轻易和员工签署这种永久合同，甚至根本不想和新员工签署合同。

　　归罪35小时工作制

　　发现了现有劳动制度所存在的问题，法国的政客们开始寻觅改革方法，于是一双双眼睛首先瞄准了法国自2000年开始实施的35小时工作制。

　　法国新任经济、生产振兴和数字化部长马克隆（Emmanuel Macron）在接受法国《观点（Le Point）》采访时，便尖锐地指责35小时工作制阻碍了法国经济的复苏，并且建议企业和专业部门打破现有对工作时间和薪酬的限制。

　　“目前对于处于困境的企业，打破35小时工作制的法规限制已成为可能，为什么不能在取得员工多数同意的情况下，允许其他企业也突破这一限制呢？”马克隆理所当然地对媒体表述。

　　一时间，这位新部长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要知道，35小时工作制是由其所在的法国执政党社会党于1998年竭力主张才立法通过的。

　　然而，这样的言论在法国当地也并非只有“炮轰”。在野党的右派人士针对放宽35小时工作制表达支持，人民运动联盟（UMP）党籍的前总理Francois Fillon便说，“早该如此了”。

　　更重要的是，法国智库巴黎蒙田研究所也支持了这种观点。

　　法国当地时间10月8日，巴黎蒙田研究所发布了一份报告，指出法国与邻国的工作时长的差距“令人担忧”，呼吁法国人延长工作时间以“振兴经济”。

　　该报告指出，在所有行业中，法国的全职职员比大部分欧洲国家及经合组织国家的职员工作少。蒙田研究所因此呼吁，针对这种情况应赶快行动，要延长法国人的工作时间以“振兴经济”。研究所指出，增加无补偿的工作时间，既能降低劳动成本，又能提高生产，可以有效提高法国的竞争力。

　　“法国人的工作时间的确要比美国人和英国人短。”Johan Hombert向记者坦言，目前法国实行一周35小时工作制，算上双休日、带薪长假、法定节假日等，法国人每年大约有150天不用工作。

　　“但你会发现，法国的工作时间和德国是差不多的，但德国的失业率就很低。”Johan Hombert认为，法国失业率创新高不应该把黑锅丢给工作时长。“比平均值略低的工作时长并不是法国高失业率的罪魁祸首，更严重的问题还是收入税和高企的雇佣成本。”

　　在Johan Hombert看来，和法国工作时间差不多的德国失业率低的重要原因在于他们的劳动力成本低。

　　统计显示，最近10年，劳动力成本在法国增长了30% ，而德国只有15%。法国人的时薪为33.2欧元，德国人仅为 30.6 欧元。如果参考法国雇主协会的数据，差距则更大：法国的平均时薪为37.2欧元，德国为30.2 欧元。

　　事实上，争议性极强的35小时工作制，除了血气方刚的马克隆外，大部分的法国政府高层们都选择了保守回应。

　　法国现任总理瓦尔斯数年前曾表明倾向调高每周工时两三个小时，只是他今年4月就任总理后便说这不在目前施政的优先级上。这意味着，35小时工作制成为了当前法国政府避而不谈的“雷区”。

　　紧缩能救经济吗

　　35小时工作制是否需要打破可以避而不谈，但摆在法国政府面前的经济滞胀问题却无法逃避。

　　根据最新数据显示，法国10月服务业采购经理人指数已经跌至8个月低位，此外制造业采购经理人指数也继续处于50下方。采购经理人指数常以50作为荣枯线，即当指数高于50时，则认为经济处于扩张；低于50，则说明经济处于萎靡。这意味着法国经济在较长的一段时间内将继续低迷。

　　低迷的数据引发了法国民众更多的失望。Harris Interactive调查公司10月23日发布的调查报告显示，半数法国人认为未来十年内法国经济无法实现增长。仅有42%的受访者认为法国仍将保持全球主要经济大国地位，55%的受访者认为法国将失去这一地位。

　　“许多法国企业家认为法国经济的恢复会很缓慢。”Johan Hombert也承认了当前法国民众以及企业家的失望。

　　那么，政府为了挽回法国民众的信心，又做了些什么呢？

　　法国财政部长萨潘10月1日公布法国政府2015年预算草案。这一草案清晰地勾勒出法国政府未来三年管理“钱袋子”的三大要点：减支出、降赤字、促就业。

　　最近，萨潘再次强调，经济形势正冲击到法国预算，但政府选择保持财政紧缩和支持竞争力的立场不变，将在中期内继续推行必要的改革，以支持增长。

　　为显示削减支出的决心，法国政府承诺在未来３年内削减500亿欧元公开支出，在2015年将削减210亿欧元。

　　萨潘说：“法国从来没有做过如此之大的努力”。但是法国政府拒绝欧盟更大规模削减开支的要求。

　　法国预算声明称：“法国不会迫于外界压力削减更多支出，法国拒绝紧缩。政府承诺对财政纪律负责，刺激经济复苏。”

　　看到这样一通表述，许多局外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法国政府究竟愿不愿意实施紧缩？

　　面对记者的提问，Johan Hombert笑言，“这是左翼的社会党第一次在内部产生相左的观点。”但下一秒，教授清了清嗓子严肃地说，“在意识形态上，法国执政的社会党应该是反对消减公用开支的。”

　　紧接着，这位图卢兹经济学院的经济学博士便向记者指出了更加本质性的问题——实施紧缩政策究竟能救经济吗？

　　“我认为在经济不振时期实行紧缩政策本身就是不理想的。”Johan Hombert向记者描述了所谓“理想的财政政策”：“那应该是在降低税收和公共开支的同时，推迟降低预算赤字直到经济开始恢复”。

　　但问题又来了，正如Harris Interactive的调查结果那样，法国民众对政府政策的有效性非常没有信心。甚至认为，2012年社会党执政以来采取的经济政策，只有促进中小企业学徒合同一项措施有效，其余措施几乎毫无裨益。

　　对此，Johan Hombert也指出，“法国民众不相信政治家们在日后会降低开支，因此现在我们看到的法国政府行为是他们在当前形势下不得不做的。”

　　“当然，这样做的代价就是延缓经济复苏的进程。”Johan Hombert无奈地说。

　　企业也烦恼

　　法国低迷的经济形势，已经使得它在整个欧洲的竞争力方面面临重大挑战。

　　在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14至2015年全球竞争力报告》中，西班牙、葡萄牙、罗马尼亚和希腊等几个受到债务危机重创的经济体，在市场运作方式和生产性资源分配方面有明显进步。特别是得益于商品、劳动力市场和经济前景的改善，以及预算赤字的大幅下降，希腊排名跃升了10个位次。但报告指出，法国尚未表现出全面参与提升竞争力的进程之中。

　　对此，马克隆也代表政府开始了“自我检讨”，他在最近的内阁例行会议上表示，欧洲经济步入困境，法国在欧洲的经济衰退中更是泥足深陷。

　　马克隆认为，法国经济患上了三种“疾病”：一是丧失信心、二是复杂性、三是“行会主义”。

　　所谓丧失信心，就是法国民众对法国一直以来赖以治国的精英体制开始失去信心。复杂性则直指法国法律法规的条条框框过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成为经济快速发展的束缚。

　　而“行会主义”是法国政府近年来罕见使用的字眼。对此，马克隆的解释是，同行业的人不肯与其他行业的人合作，并表示所有的法国人都涉及“行会主义”，很多涉及公共利益的福利渐渐成为既得利益，并成为法国经济和社会发展的限制因素。

　　为了使法国企业们重新注入经济活力，马克隆日前在内阁例行会议上向政府提交了振兴法国经济的新方案。根据该方案，法国未来将在工作制度、员工福利、行业规范、公共交通，以及国有资产出售等多方面作出结构性改革或调整。

　　而对于目前法国企业而言，Johan Hombert认为最大的挑战在于——如何雇佣并留住年轻、有技术、有创造力的员工。

　　根据今年夏天人力资源公司Manpower的调查显示，90%的企业主表示没有增加招聘的意愿，4%的企业甚至计划裁减员工数量。报告称，运输物流、制造业等行业就业最为悲观，相对而言，商业、公共服务业、农业、金融保险和房地产业企业家们则对三季度就业形势表示乐观。

　　然而，与法国悲观的就业市场前景不同，调查的全球42个国家中，有37个国家和地区就业形势乐观，特别是印度、中国台湾、土耳其、新西兰和新加坡。而作为法国的邻居——英国就业市场前景也很不错。

　　“这样的形势会令那些年轻的创造性人才更愿意去国外发展。”Johan Hombert认为，创新人才的流失是企业家和法国政府最不愿意看到的。

　　然而，面对法国经济现阶段存在的种种问题，Johan Hombert认为，人们也不需要太过悲观。“法国还是拥有很多财产的，法国在汽车、航空、化妆品、奢侈品、保险、医药等领域都拥有不错的优势，甚至涌现出不少很不错的跨国公司。”

　　与此同时，法国在10月份刚通过的能源转型法案也被视作经济复苏的新希望。

　　能源转型法案由法国生态、可持续发展和能源部长赛格琳·罗亚尔主导制订，对法国中长期能源消费进行系统规划。在法国总统奥朗德的支持下，法国政府对于尽快推动此法案成为正式法律决心较大。

　　能源转型法案就法国未来能源消费和生产的中长期调整提出了多个不容忽视的目标，首先是大幅削减能源消费总量。 

　　根据该法案，法国削减能源消费的中期目标为：计划到2030年减少20%的最终能源消费，到2050年减少50%；另外，计划到2030年法国化石燃料用量比2012年减少30%。

　　赛格琳·罗亚尔称，能源转型法案可在３年内为法国增加10万个就业岗位，并有利于推动法国提高在新能源、清洁交通、节能建筑等环保行业的国际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