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迎接挑战 从气候峰会到选举
2018-11-07评论观察 0cnfrance2017
BBC中文网 作者:张伦 (法国赛尔奇·蓬多瓦兹大学副教授)
(本文不代表BBC立场)
人类历史上常有这种现象:有的时候,一个国家发生的各种事件高度集中,令人眩目,如巨大的旋风,相互激荡,影响深远!或许,2015年,对法国,这个近代以来经历过诸多重大变故,在世界历史上扮演过重要角色的国家,就是这样一个历史时刻。
且不提年初的“查理周刊”恐怖袭击造成的冲击,年底,仅一个月内所接连发生的三件大事,恐怖袭击,巴黎气候峰会和相隔一天举行的法国地方大区二轮选举,就震撼法国,举世瞩目,其影响不只限于法国,也超出国界,影响世界的历史进程。
巴黎气候峰会——“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伟大日子”
12月12日晚,当法国外交部长法比尤斯宣布经过两周艰苦的谈判,在最后一刻终于达成一项有世界上195个国家同意的全球性气候协议时,所有为人类未来环境问题感到担忧的人们终于暂时松了一口气:这些年专家们尤其是有极其广泛的各国专家参与的联合国气候专家组研究的结果表明,对因人类的活动造成的气温升高的控制已刻不容缓,因这不仅已经给世界各国造成相当多经济、社会、政治严峻的问题,也将威胁到后代,甚至人类自身的生存。
过去一、二十年,时光流逝,情况在急剧恶化,且不说专家,就是许多普通人都清楚地从他们的日常生活的切身感受中感到气候的变化以及带来的各种影响。与各国的自私立场也与缺乏有效的国际治理机制相连,国际社会在此方面的进展相当缓慢,2009年哥本哈根相关会议的失败,更凸现了五年后此次会议的重要。
问题是,今日已不再是1992年巴西地球峰会的时代,一种柏林墙倒塌后的浪漫氛围已经在全球消退,因各种经济和地缘政治的危机造成的全球的社会、政治、宗教和经济的分裂愈演愈烈,危机重重,在这样一个条件下,召开一个并不能见到什么立刻的益处,相反却可能需要各国作出牺牲的气候峰会,失败的可能是相当大的。
正如法国环境部长罗雅尔女士在会议开始初期就会议接受法国国家电台的一次采访中透露:“没有什么国家愿意主持举办此次会议”。且要达成一个让像孟加拉那样的已严重受到海平面上升威胁的贫穷国家和沙特那样的海湾富有产油国都接受的协议,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尚未走出经济危机,面临恐怖主义威胁等各种困难的法国,最终在奥朗德总统的提议下,毅然决定主办此次会议并为此付出极其艰辛的准备。仅外交部长也是此次峰会的大会主席法比尤斯18个月内为此在世界范围内做过100专门的外交访问,举办过400次各种双边会谈,法国在世界各地的大使馆也举办过上千次于此相关的活动……也难怪,协议签署后,法国外交出色的活动受到全世界各国的一致赞誉,称之为一“外交的杰作”。
不能不说,从这次会议中,我们再次看到那从近代以来就不断深植于法国人意识之中、与“人权宣言”、“世界人权宣言”等伟大的文献密不可分的深厚的“人类意识”,人道关怀,对人类命运的责任感。或许,从一部前一段在法国播放,最近在中国大陆网上热传的记录片“人类”(« Human », Yann Arthus-Bertrand)中,我们或许会有更直接的观感,能从中听到维克多·雨果式的那种对人的命运的伟大衿悯的回声。
这种意识不仅是法国的一种文化传统,某种意义上讲,也是其共和精神的基石。它使得法国能在近代人类历史上扮演了某种精神上的灯塔的角色。不管法国大革命有何种问题、缺失、值得检讨和批评之处,但事实上,许多思想上的探询,驳难,伸展,都是围绕法国大革命遗下的政治和社会思想上天才的三原色“自由、平等、博爱”所展开,是它们不断引领着人们对政治和社会的改造,对正义不断的探询和追求。
阻击极右派的进攻——法国地方大区选举
这种精神传统从来就是在与来自极左或极右势力的博弈斗争中存续和成长的;在历史的不同阶段,也曾面临极严重的挑战。如果说此次巴黎气候峰会展示了法国传统中普世、光明、开放的一面的话,峰会期间法国地方大区选举,暴露出与此相对立的延续在法国传统中某些阴暗的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的要素,以及当下社会心理中所具有的某种困惑,疑虑。
上星期日6号,在区域合并改革后进行的类似于中国省级的大区首届选举中,极右派 “民族阵线”在第一轮头票中在13个大区中的6个位居第一,有两个大区甚至三个完全有可能在第二轮投票中被其拿下执政。这是一场法国政治上的超级强震,也受到欧洲乃至全世界的高度关注。
此举标志着极右派势力在法国的进一步扩展强固,法国的共和精神原则受到极其严重的挑战。在这个人权的祖国,具反犹、排外、法西斯传统、敌视欧洲建设的极右派有可能在一些具几百万人口、占地甚广的大区执政,这绝对是法兰西的耻辱,其内部和外部的政治后果不堪设想。不仅极右派势力可能趁势扩张,排外、反欧情绪大受鼓舞,且可能因此激化法国的内政,族群矛盾,造成社会冲突。
也因此,执政的社会党总理瓦尔斯在第一轮选举后的讲话中警告,如果极右派在某些大区当选,法国有陷入某种形式的“内战”的可能,且下令所有那些社会党第一轮选举中处于第三位的候选人退出选举,号召左派选民第二轮投传统政敌右派共和党候选人,形成共和阵线,阻挡极右派民族阵线上垒。各方势力都进行了强力动员。
巴黎气候峰会宣布协议签署的次日,14号星期日,地方大区选举第二轮投票,选民踊跃投票,相对第一轮,有8.55% 几百万的选民出来参加投票,使投票达到接近60%,这在第五共和国政治史上第一、二轮投票变化中少见。而这些二轮新参加投票的选民绝大多数都是抱要阻击极右派当选的目的来投票。
当晚上20时,选举结果在电视机前公布的那一刻,许多悬着一颗心,摒住呼吸等待结果的人们不由得欢呼起来:“民族阵线”最终未能获得任何大区的执政权。这一得益共和阵线的形成,二依靠法国公民的政治意识。法国悠久的共和政治传统和公民的觉悟此次拯救了法国的荣誉。
不过,正如所有左派右派政党领袖在大选结果出炉后的表态所显示的:没有任何理由为此感到庆贺,极右派的威胁依在且日益严重,已彻底成为法国政治势力版图中最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2012年总统大选,“民族阵线”候选人玛丽·勒庞获得640万票,此次获得680万,创历史纪录。除在巴黎大区和科西嘉地区二轮得票有退缩外,在所有其他地区,选票都有进展,由于左派自我牺牲退出,在一些大区,已经不再有左派的大区议员,“民族阵线”成为唯一的反对党。其大区议员增长了三倍,从全国117名增长到此次大选后的358名。
这种局面的形成,一方面与“民族阵线”在子承父业的新领导人玛丽·勒庞的领导下,采取一种与其父老勒庞有些不同的政治风格、话语的策略有关:不断声称自己是与任何其他政党无异的民主政党,成天民主、自由不离口,以捍卫法国政教分离原则、法国的利益和主权的卫士自居。
但事实上却在其中传递许多其一贯的思想立场。另一方面,也与传统左右翼政党失去支持有关。此次右派虽获胜7个大区,但其中至少两个是得益于左派选民的支持,整体得票率相对以往有相当的减少。而近些年来传统的左派尤其是法共等传统极左派在某些阶层失去吸引力——比如,在两轮投票中,工人选民中的50% 将票投给“民族阵线”。在一些乡村,60% 的选票投给了“民族阵线”,在18—20 岁的年轻人中间,“民族阵线”获得的选票甚至超过社会党。
法国的改革与重振——“抢在灾难爆发前行动”
“灾难”成为有关这次选举的各种评论中出现频率相当高的一个词汇。法国避免了一场政治灾难,也成功地为人类避免因气候变化可能带来的巨大灾难做出了贡献。但法国能否在未来政治选举中避免更大的政治灾难呢?星期一,法国“世界报”就此次选举刊发社论的标题为“要抢在灾难爆发前行动”。
是的,几乎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的严峻和紧迫。此次选举中右派与中派联盟获得40.2% 选票 ,社会党获得 32.1%的选票而包括其他左派政党也只获得37% 左右的选票,而极右派一家便获得 27.1% 选票。极右派在一年半后的总统大选中进入二轮投票可能性已相当大。对表面上最终失利的极右派领导人玛丽·勒庞来讲,这场失败,未尝没有好处。她由此可专心准备18个月后的总统大选,且由于没有任何执政包袱,也可以继续玩弄她百试不爽的民粹武器——指责传统左右政党的无能、不道德而不必承担任何政治责任,也不受任何执政的检验。
“再不能象以前那样从事政治运作了”总理瓦尔斯在选举后如是说。他宣称,必须以更急迫的方式强力推动改革,落实一些列有关增加就业,保证安全的措施。 通过民主的更新,找回选民新的信任,民主的价值。所有人都清楚,是两个主要问题:安全和移民,是让“民族阵线”在此次选举中成为“失败的赢家”的主要武器。月前发生的巴黎恐怖袭击事实上给了“民族阵线”一个相当的竞选助力。
面对全球化的汹涌冲击,面对移民潮,感受自己的身份认同和生活方式受到威胁,对未来和外界存困惑和疑虑的选民们,往往易受为极右派宣传的影响。而失业,也让某些群体倾向于接受极右派开出的简易排外药方——在那些失业率最高的地区,往往也是“民族阵线”得票最多的区域。
而因意义的缺失,对社会的不满,法国某些年轻人滑向宗教极端主义,在其死亡的幻觉中寻找慰籍;而另外一些人,因对现行体制运作和政治人物的失望,在极右势力的政治幻惑中,寻找对现行政治的替代方案。…… 要根除这些,事实上恐怕比成功举办一个世界气候峰会要更加困难。
因为那不仅需要一时高度集中的努力,也需要全方位、持久、艰难、细致、具体的工作,需要法国的左右民主力量在政治上、思想上、教育上、军事上、社会团结上进行全面的出击,不仅赢得对IS那样的外敌战斗的胜利,更重要的是要通过自我的否定,检省,改革,提升,创新,赢得在回应内部挑战上的胜利。正如许多人所说:或许法国的选民们不会永远给现在的政党和政治人物新的机会的。这次,也许就是最后的机会。
自由、平等和博爱的旗帜——法国与世界
将来的历史学家回顾这即将过去的一年时会发现,从年初起,这个世界相当大一部分的重要议题都与法国有关。法国所遭遇这几大事件,事实上也绝不仅仅是法国的内部事务,具有深刻的普遍内涵,也是当今世界范围内面临的最重要的挑战。以极右势力的崛起和发展来看,既有法国自身的原因,也是欧洲大陆上的一个普遍现象。环顾欧洲各国,近几年各国的极右势力几乎都吸引到15%到20上下的选民。这种现象显然是与全球化时代的认同危机,欧洲建设的挫折,伊斯兰世界极端势力的扩展,经济的困难,社会的不平等等诸多问题密切相关。
所有的征兆都表明,现代性的发展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面临诸多新的调整和再造,理念的更新。正如奥朗德总统在协议签署后向与会代表发表的大会致词中所说“巴黎,这个发生过许多革命的城市,今天这场革命是最和平,最美好的——气候的革命”。人类面临许多生活和生产方式上的革命性的调整,世界格局也面临前所未有的变动。这些变化之巨大,或许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和做好相应的准备。
在这些变化中,法国这个现代性的旗手之一,将会扮演怎样一个角色呢?或许,是在重新定义这个角色,在回应这些挑战的努力中,法国才能最终很好地找到解决其面临问题的途径。
在回应环境的挑战,改变生产和生活方式上,应该说法国是具备某些重要条件的:公民的环境意识极大地提升,已形成对政治的某种压力。传统农业大国和悠久的文化传统会有助于人们去推动和接受改变现存的生产和生活方式。
从国际政治角度看,站在新世纪,摆脱掉传统帝国主义的法国,似乎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都更好地处在这样一个推动全球治理更新的位置。设想换作其他的主办国,这次气候国际峰会的成功机率或许会大幅度降低——法国依然是一个具有相当能力和影响力的重要国家,但又不同与美国那种独大、与某些国家存在矛盾和相互不信任关系的国家,也与中、印这类尚未能有效扮演世界领袖角色的新兴大国有异,在欧洲举足轻重,且与各种发展层次、不同区域的国家有着因历史和现实形成的基本良好的关系和信任。这些都在峰会的成功举办中有所体现。
此次巴黎峰会避免了一次国际社会在推动全球治理改善上的重大的灾难性失败,人类历史上从没有如此众多的国家就一个问题达成如此一致的意见,人类共同体的意识得到强化。某种意义上,这为人类社会在二十一世纪在解决面临共同的挑战上加强合作,创立新的全球治理模式提供了新的范式和宝贵的经验,其意义甚至超过一个气候协议的本身,是人类真正的希望。
“你们靠参与的意愿而不是计算来创造了历史”。奥朗德对参加峰会的代表们这样说。是的,伟大的历史从来就不是能靠计算所能成就;一个伟大的民族也绝不能靠斤斤计较度日做事。 从这个角度讲,这个不甚很会盘算、有着时常会被人拿来嘲笑的理想和浪漫情怀、人文精神的法兰西,此次又为人类做出了一个新的重大贡献。
不过,面临诸多挑战,法兰西能否在坚守其标志性的旗帜:自由、平等、博爱,共和模式,政教分离原则,在人类现代性的更新再造上做出卓越贡献,而不象一盏在历史的狂风暴雨吹打下渐渐熄灭的灯塔,这将是一个需要法国人自己、也需要时间来回答的问题。同时,因那也注定与人类命运相关,就让我们且来瞩目,亦为其祝福吧:为其新的一年,为其未来岁月中的命运!